时光飞逝，蓦然回首，大学毕业告别故土远赴红土高原工作已经过去42年，离开彩云之南北上也已经16个年头。云岭的往事却历历在目，仿佛昨日重现。在那些难以忘怀的人和事中，不该过早远去的胡永胜令我常常追忆，感叹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无常。
2003年秋季，我和云南其他3位中院院长在位于北京通州的国家法官学院院长班培训学习。中秋前后，红叶正浓。一天下午4点左右，正在教室听课，突然手机震动起来，悄悄打开一看，是人民日报社驻云南记者张帆打过来的。
我悄悄从教室后门出去，手机放在耳边，就听到对方急切而断断续续告诉：“官老师，不好了，听说胡永胜出车祸了。”声音比平常低沉。
“啊，怎么会？”我突然感到头晕，一阵紧张，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但又认为人民日报记者的消息应该真实、准确和权威，不会有误。
“真的！他今天中午从昆明回文山途中遭遇车祸。听说当场就没有气息了。”张帆用悲戚的声音继续告知。
我顿时打了一个寒颤，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怎么会是这样呢？
2002年，我作为云南高院政治部副主任，代表院里送胡永胜去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挂职担任副院长，为期两年。眼看就要期满回高院了，这意外的变故却以这种方式把他永远留在那块土地上。他还不满40岁，锻炼之后正当年华，可以为司法审判事业大显身手多做贡献，而这时候却因公远行而去，令人扼腕痛惜。
随后，云南高院传来的噩耗证实这意外的惨祸是真的。
事发当天上午10点左右，在云南高院汇报完工作，为了赶回400公里外的文山中院，胡永胜一行谢绝了高院同事的挽留，决定不在院里吃午饭，赶路返回。
临走前，他先到审判大楼最高层9楼宣传处、研究室与同事话别，兴致勃勃地从理想与现实谈到家国天下，生动浪漫描绘人生前景和法治宏图，热情邀请大家去文山调研。接着，他步行下到8楼、7楼，邀请审判业务庭的同事去文山，然后，一层层楼走下去，直到一楼的法警总队、收发室，笑着一一与大家话别并发出邀请，言语中流露着真诚，笑声里显现出爽朗。
当时，昆明到文山还没有修建高速路，窄窄的山路顺着山间河流而建，弯弯拐拐，高低不平。他们途中在路边小店吃过午饭又匆匆赶路，午后两点多，快到平远街时，山路坡上坡下弯来弯去。驾驶有难度，坐车常头晕。越野车进入一个向左的急弯，突然不听使唤，脱离左向路面，冲出路基撞落下几十米后，被一棵大树挡住，车尾由上转下再重重震荡。坐在后排的胡永胜当场气绝，惨不忍睹。
“文革”前夕，胡永胜出生在滇川黔三省交界大山深处云南省富源县一个叫黄泥河的穷乡僻壤，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从小天资聪颖，刻苦好学，1980年参加高考成绩优秀，被西南政法大学录取。
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胡永胜，在全村最有出息，也是全家的顶梁柱和希望。临近挂职期满，他特地把老父亲接出来，请他到另一片群山中去走一走，准备看一看硝烟散尽的老山；看一看扫除毒贩以后平远街的新面貌；看一看儿子挂职劳作的新天地。结果，祸从天降，梦境中断。
许多年来，我的脑海里浮现着胡永胜的音容笑貌。这位圆溜大眼、微笑中脸颊印着酒窝的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如果21年前不遇意外突然远去，现在也快到退休年龄，应该功德圆满，开始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回想在云南高院工作的10年里，我一度负责新闻、宣传、信息和刊物编辑工作。胡永胜1984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云南一所警官学校教书，90年代中期调入云南高院担任内刊《云南审判》的编辑工作。1996年，为了强化依法治国的宣传和研究，院党组决定将刊名改为《审判与法治》，邱创教院长写信请时任中央政法委书记、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任建新题写了新刊名。胡永胜见到我从北京带回来的新刊名题字后，欣喜若狂。反反复复从理论上分析“法治”与“法制”的不同含义，阐述“审判”与“法治”的逻辑关系，口若悬河，一气呵成，白净的脸膛开心得如红透的昭通大苹果。
随后，我们围绕云南审判工作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活动，把这本双月刊按内容分为多个栏目：法制经纬、审判要览、案例评析和社会观察。胡永胜具体负责编辑部工作，把刊物办得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践指导性；既有经验交流又有信息传播；突出宣传云南法院禁毒的理论成果与审判业绩，成为云南法院干警学习和办案的好助手。在组稿、编辑、印刷和邮寄过程中，胡永胜总是加班加点、焚膏继晷地工作，为每一期保质保量按时出刊洒下辛劳的汗水。
有一次，新的一期刊物出刊邮寄后，趁着编稿发排的空档，胡永胜要求去曲靖出差组稿，说第二天上午搭乘老乡的顺风车过去，还可以给单位节约差旅费。在他微笑幽默的解说中，我点头同意了。第二天下午上班不久，胡永胜突然来到我办公室，把我吓一跳。
“你今天不是坐顺风车去曲靖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一些惊奇，本能地问道。
昆明到曲靖200公里左右，车流量密集，当时虽然已经大部分路段扩建成二级公路，途经马龙县域一段道路平直，但汽车双向行驶，正常速度单程也要耗时近3个小时。一般不可能这么快就返回了。
“报告处长，今天上午因为其他事情没有去成，幸好没有搭车同去啊。”胡永胜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脸红一阵白一阵。
“为什么呢？”我快速插话。
他继续说道：“中午接到电话，那辆车在马龙路段超车时与对面车相撞，车毁人亡了。”
“啊，这么不幸。幸亏你有事误车，不然太悲惨了。”我感到震惊，安慰他好好休息。
当时，在报纸上看到，昆曲公路经常发生交通事故。尤其是在马龙一带，那里道路平直但有缓坡。高原天气如小孩脸蛋，阴晴变化快，时而晴朗视线清晰，转瞬又雾气飘浮。许多老司机途经那路段，都小心翼翼，不急不躁，匀速通过，即便要超车，也要看明白前面实实在在有几辆车顺序前行，看清楚远远的对方有没有对头车、对头车有多远，估计测算好对头车的速度再决定是否超车。
胡永胜告诉，开车人可能在超车时，没有看清对面急驶而来的大货车，躲闪不及，从侧面猛撞过去。汽车顿时翻了几个滚，车上的人都被撞而亡。
阴差阳错。胡永胜没有搭乘这顺风车，躲过了一劫。
过了不长时间，我和胡永胜出差去滇西北边陲怒江傈僳族自治州采访组稿，宣传怒江大峡谷法官跋山涉水、走村串寨维护边疆稳定的事迹。我们坐长途公共汽车途经大理、保山到达怒江边的州府六库镇，先去泸水县人民法院和六库法庭采访。
在泸水县采访期间，泸水法院执行局局长羊仙鹤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汽车陪同引路。这是一位白族法官，正值壮年，瘦高身材，两眼不大但目光有神。他娴熟地驾驶着桑塔纳，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间弯曲绵延的窄窄弹石路谨慎行驶，一路上热情介绍怒江各民族的风土人情，讲述执行工作和法庭办案的故事。从他身上和他讲述的故事里，我们了解到怒江各民族法官背着国徽攀高山、过溜索、钻山林化解矛盾的“溜索法官”的动人故事，了解到法官们如何跋山涉水解决执行难的感人情景。后来写了通讯《大峡谷里的小法庭》，分别在《人民法院报》等媒体刊发，我们自己办的刊物《审判与法治》也作了详细宣传报道。
羊仙鹤从法庭锻炼干起，不仅办案、执行样样娴熟，对当地各民族习惯和人情了如指掌，而且组织沟通能力强，在当地各族百姓中深受欢迎和信任。他告诉我们，基层法院人手少，现实要求各方面要面面俱到，成为一个为民司法的杂家和百姓的卫士。
与羊仙鹤依依握手告别之时，我从他眼光里看到了大峡谷基层法官的真诚、淳朴和温暖。
几年后，羊仙鹤在一次驾车协助兄弟法院执行途中，汽车在高黎贡山盘山弯道中，刹车突然失灵，飞进深壑，以身殉职，化作一只永远守护怒江两岸的仙鹤。
结束在怒江的采访后，怒江中院院长斯大保一定要派车送我们到保山。这是一位个子不高长得敦实的怒族院长，高原的烈日和峡谷的劲风把他的脸庞吹晒得古铜色一般。他紧握着我的手，坚持要派车送我们回昆明，至少送到半途交通方便的保山市。眼光里透出坚毅的光，热诚的话语里含着命令的口吻。我为这朴实的边陲院长深深感动。推辞不过，只好答应送到保山。
那时边疆法院经费相当紧张，装备十分简陋。为了重视，斯院长派出了院里的轿车送我们。车虽然老旧，却是院里最好的车。车行峡谷深壑，道路弯弯曲曲，狭窄险要，差点儿侧翻滚入滔滔流淌的怒江。惊险之中，躲过了一劫。
高原云南95%的地域属于山区山地，出差开车坐车成为常态。有年夏天，我们从哀牢山山区新平县出差回昆明途中，看见公路边几个农村妇女在卖梨子。箩筐里装满不知名的梨子，梨子皮厚肉粗汁水不浓。但见几个挑担下山的妇女头戴布巾，黝黑的脸庞汗水未干，看样子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
大家看看梨子，品尝之后，都没有想买的欲望。
“你们从哪里挑来的梨子呀？”胡永胜笑着问道。
“从山那边村子里，远着呢！”其中一位妇女指着远处彩云飘飞的山梁说。
“太辛苦，太能干了嘛。”胡永胜赞许中有些感叹。
接着了解到，这几位貌似中老年的妇女，实际不到30岁，是年青的小媳妇。高原浓烈的紫外线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晒黑了皮肤，长出明显皱纹。
没有讲价钱，胡永胜买了几位主妇的一些梨子，把车的后备箱挤得满满的。
上车后，胡永胜说这些山区妇女太不容易，应该慈悲为怀，能帮助的应该帮助。说话间，我看到他眼睛里噙着泪花，充满了对贫困山区百姓的同情和爱心。
回到昆明，胡永胜把梨子分送给同事们品尝。
胡永胜单纯可爱，有时像一个天真的小小少年。有一年4月1日，早上上班不久，办公室一位同事突然笑着告诉他，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是法警总队那青春美丽的女法警打来的，有事让他马上去她办公室。
“真的吗？”胡永胜问道，又习惯性搓搓手。
“还会假吗？”同事笑着肯定性反问。
旁边的女同事也抿嘴微笑附和。
没有多想，胡永胜转身一溜烟跑出9楼办公室，下楼奔向当时在办公楼街对面旧楼办公的女法警办公室。女法警被问得一头雾水，她并没有打电话约胡永胜。
不一阵，胡永胜嬉笑着但有些垂头丧气地回到9楼宣传处。他打趣地大声埋怨道：“根本没有那回事，你们真是恶作剧。”
同事们哄然大笑起来。
一位年青的女同事点题说：“今天是愚人节呀，老胡真是可爱。”
可爱的胡永胜从此被年轻同事尊称为“老胡”。老胡经常给静谧的宣传处带来不少故事和欢笑。
胡永胜在新闻宣传工作上，也是热情似火的拼命三郎。记得1997年云南高院承办全国法院新闻宣传暨人民法院报通联大会，考察地址、撰写方案、陪同调研等工作都分给他具体负责。从报社领导最初到昆明考察会议筹备到大会顺利结束平安送走每一位与会代表，胡永胜前后整整忙碌了一个月，许多时间都无暇回家，更没有时间管儿子上学读书等，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可谓任劳任怨。
翌年元旦之后，人民法院报从周二到周四版增版成功、发行到40多万份再上新台阶的喜讯传来，胡永胜激动地搓搓手说道：“这里面也有我一丁点作为吧？”
2000年8月，人民法院报社组织“西部行”大型采访活动。我和法院报社驻云南记者站记者茶莹因去黑龙江参加全国宣传会议，胡永胜顶上陪同采访，规划线路，联系相关中、基层法院，协助采写报道，忙得不亦乐乎，给报社派到云南的采访组留下深刻印象。诚如报社带队的宋轶英主任回京后撰文写道：“这次西部行，我和李文广与胡永胜、牛光新患难与共，友谊自然就有些与众不同起来。他们两人一是具有很高的素质，在业务上很过硬，对各个法院的情况都熟悉，为我们采访提供了不少重要的参考。二是他们很有修养，在路上，处处谦让、礼遇老百姓。对我们两位北京来的记者，更是关心、照顾，有了困难，他们总是抢在我们前面。”
2002年12月，《人民法院报》首届全国文学笔会在云南召开。看见报社副刊部主办会议的主编李芹四下劳碌得不可开交，胡永胜在敬意之中表示怜惜。
他笑说：“我要是有三头六臂，就把活全部揽过来，让李芹去各地采风走走看看。”
实际上，会议期间，胡永胜也是跑前跑后，协助接待好全国各地来的每一位参会代表，介绍云南情况，陪同深入基层调研采访。会议顺利结束后，我们承办部门总结工作时，发现胡永胜自掏腰包花费不少，对此，他毫无怨言。
2001年，云南高院开展处级正副职干部公开竞争上岗，宣传处设两名副处长岗位。胡永胜得知消息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知正式竞争上岗文件公开，他一下傻眼了。原来是规定正科参加竞争上岗的条件，将他关在了门外。
胡永胜调入云南高院由教师编制转为政法行政编制后重新定级，不够任职年限。其他破格条件也不符合。论人品、学历、能力等，他是有竞争实力的，但在规定的条件面前，连参加的资格也没有。胡永胜伤心地哭了。
第二天，他擦干眼泪，早早到办公室，听见他高声朗诵：“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竞争参加不了，胡永胜却不埋怨、不发牢骚、不消极怠工，仍然全力搞好工作，同时支持处里两位比他年轻的同事竞争上岗。两位同事如愿担任副处长后，胡永胜报以诚心的祝贺，服从和配合搞好份内工作。
胡永胜没有意志消沉，坚韧地在命运的途程中继续跋涉，努力进取。2002年，院里选拔两名年轻干部下派边疆中院挂职锻炼。胡永胜主动要求，积极争取。最后，他被选上，安排到文山中院挂职两年。
后来听文山的同志介绍，胡永胜到任后认真负责，做好分管工作。他聪明过人，对于法律条文的理解深入透彻，能够准确地把握案件的关键所在；他勤奋敬业，对待每一个案件都一丝不苟，力求做到公正公平；他还挤时间到当地学校作普法讲座，深受师生们欢迎。
2003年2月，我被下派到滇西北丽江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工作。当年6月初撤地设市，当月19号举行丽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成立挂牌仪式。同时，云南高院在丽江召开全省中院审判工作座谈会。胡永胜代表文山中院参加。他把手头工作做完后，18号下午才从文山州州府出发，连夜乘车赶往丽江。文山到丽江路程一千公里左右。全程只有短短几段高速公路，其余全是逶迤曲折的老公路。胡永胜傍晚出发后打来电话，我感觉路途遥远，赶路太危险，再三叮咛安全第一、平安为重。
夜里，我一直担心夜里赶路的胡永胜。结果，19号早上7点，他们平安顺利赶到丽江。
见面后，胡永胜精神抖擞地说：“驾驶员技术好开得快。”他还幽默地补充了一句：“通向玉龙雪山的路是平安大道呐”，接着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告别之时，胡永胜依依不舍，再次发出邀请：“老领导，不要忘了到文山来看我哦。”眼光里流露出期待。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分别才不到半年，胡永胜就遭遇车祸远去，最终没有躲过那一劫。
胡永胜在人生的征途中一直笃信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念，胸怀大志，心存悲悯，向往光明未来，坚忍不拔，追赶前行的同学们和同事们。与他同时下派挂职的另一位青年法官，后来分别担任了两个中级法院院长职务，而今在云南省委政法委担当重任。比他年轻得多的两位宣传处同事，几经多个岗位锻炼，下派中院，目前依然担纲一把手。如果他还健在，也许能够驾车飞奔，实现他的抱负，为法治事业做出更多贡献。
关于胡永胜，有许多事记忆中难以随风散去，深印灵魂的还是车和行的事。
与云南高院的同事们谈及胡永胜，都不胜唏嘘。前不久一个阴雨天，已经人到中年的茶莹再次与我谈及：“我也会想起老胡，他的一生很让人感慨。老胡的生命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代，他永远年轻蓬勃向上，他可期待的未来，在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之后，由我们为他想象和规划了，可能比现实更灿烂。”
是啊，一颗正在冉冉上升的法苑星辰突然熄灭，后面的一切都只能是假设。
人的命运扑朔迷离捉摸不定，悲欢离合难以预料，天妒英才，不该过早远去的胡永胜，给我们留下了绵长的回忆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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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唐时华
责编|赵赢
编辑| 武丽君 杨忠莉 和银海 李羽佳
来源|《人民司法》杂志2024年5月第15期
作者/供图| 官晋东（最高人民法院退休干部）
联系（投稿）邮箱|yngyggyx@163.com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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